富有哲理的寓言故事是人類文學中很重要的一種體裁。它們往往短小精悍，但是能引發(fā)讀者對現(xiàn)實和人性的思考。在動畫中，也有這樣一類具有寓言性質的作品，雖然其中的人物、場景、世界可能無一為真，但它卻鞭辟入里地指向現(xiàn)實、透視人性。這類作品并不多見，卻往往是精品佳作，遇到了就要倍加珍惜。

這類作品中的一部分以構建世界觀見長。它們往往構造出一些現(xiàn)實中難以出現(xiàn)的離奇世界，在極端的情況下體現(xiàn)人性。比如日本動畫《奇諾之旅》中就有一集，說一個國家的人每天都在建一座高塔，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要建，最終塔塌了，人們自由了，卻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標。這樣的世界是現(xiàn)實中不可能存在的，但是每天從事無意義的工作，不知道如何生活的人恐怕不在少數(shù)。

這類作品中的另一部分以刻畫人物見長。它們往往發(fā)揮動畫極具假定性和想象性的藝術特點，借助神、鬼、妖、魔這些超現(xiàn)實角色的故事來隱喻現(xiàn)實社會。《百妖譜》就是這類作品中的代表。它通過一個專門給妖看病的“妖醫(yī)”桃夭的經歷，串聯(lián)起一個個在人類世界中染病的妖，進而折射出人心之善變、社會之殘酷。

凝聚傳統(tǒng)文化之意蘊 浪漫主義之期許

我們先來談談《百妖譜》中的妖。迄今為止，《百妖譜》中所有妖的名字都是“雙字”，念起來很有中國古文的意蘊。究其來源，雖然出處多樣，但總歸和傳統(tǒng)文化相關。

名字有源于古代經典名著的。比如“化蛇”就出自《山海經》。《山海經·中山經卷》中有這樣一段描述：“其中多化蛇，其狀如人面而豺身，帛翠幣蛇行，其音如叱呼，見其邑大水。”“慶忌”則來自《管子·水地》篇：“水之不絕者生慶忌。慶忌者，其狀若人，其長四寸，衣黃衣，冠黃冠，戴黃蓋，乘小馬，好疾馳。”“蜉蝣”在《詩經》中專門有一首名叫《曹風·蜉蝣》的詩來描寫，借這種朝生暮死的小蟲比喻生命短暫、光陰易逝。

也有一些妖名是作者借用其他現(xiàn)成詞匯轉義而成的。比如“照海”，它是人體的一個穴位名。“拈花”，是一個佛學中的用詞。而“應聲”則是一個從古沿用至今的漢語詞匯，意思是隨著聲音。當然，還有一些作者自造的妖名。比如“媼姬”，媼就是老婦人的意思，一般作媼婦等詞匯使用，但是媼姬一詞卻是幾乎看不到的，是作者把“媼”字跟中國古代對婦女美稱的“姬”字拼在一起形成的新表達。

因為名字出處的不同，《百妖譜》中這些妖本身所承載的意義也不同。大體分為三類。

第一類是再現(xiàn)典籍中的本義。比如“漱金”，有記載稱它是昆明國進獻給魏明帝的禮物，喂其珍珠或者龜腦就可以吐金屑，因為鳥性畏寒，所以被稱為“辟寒金”。這和影片中所描寫的幾無差別，歷史時代也對得上。甚至在《百妖譜·漱金篇》的末尾出現(xiàn)的龜腦可延漱金鳥壽命的說法，也不是隨意而說的，可見作品文本之考究。

第二類是創(chuàng)新典籍中的原義。“媼姬”中的“媼”本來是老婦的意思，現(xiàn)在被賦予了“食亡者，能斷人死時，得成人形者皆女體，貌秀美，不祥物也”的新概念。“照海”也被賦予了“生于深海，能照生路，成人形后迅捷如鬼魅，善尋逃路，追之不得，若自碎成粉，不論生死，但凡肉身仍在，食之，可歸初”的新定義。基于詞匯原意牽引出創(chuàng)新含義，足見作者之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。

第三類是人的某種特殊情緒的轉義。所謂“心生妖念”，很多妖的來源實際上是人的某種心理或情緒。比如“應聲”這種妖，就來源于人們過于看重別人的態(tài)度而最終無法自拔、只能受其左右的情緒。“拈花”則來源于人們的悔恨之心，因走不出某件后悔事而孕育出了這個伴隨左右的妖怪。事實上，這種情緒生妖的意象在很多日本動畫片中也有表現(xiàn)，比如《妖怪手表》中很多妖怪就因人類的負面情緒而生。

就像《聊齋志異》中的“鬼怪”一樣，《百妖譜》中的“妖怪”也有著人一樣的情感。這里的“妖”，絕不是惡的代表，而更像是具有某些特殊功能的“神奇”。有的能日行千里，有的能救死扶傷，有的能翻云覆雨。而當它們與人類產生關系，為人類使用這些神奇功能的時候，它們甚至比人還要有人性，因為這些神奇功能的使用往往伴隨著獻祭自身。

《百妖譜》中的大部分妖，都有一種“傻傻的”執(zhí)著。它們會一直堅守，一直等待，一旦認準了某個人、某件事就不離不棄，永不變心。“慶忌”的堅守承諾，“漱金”的踐行孝義，“灰狐”的知恩圖報，“乖龍”的舍生取義，看《百妖譜》可以說首先就是看妖，妖身上的忠貞和單純反倒是大部分人所不具備的，也是特別讓觀眾感懷的。

以妖鐫刻人性之美點亮人性之光

再來看看《百妖譜》中人和社會的隱喻。如果說，《百妖譜》中的妖承載了作者浪漫主義的美好期許的話，那么《百妖譜》中的人體現(xiàn)的就是現(xiàn)實主義的冷眼旁觀。而這里的人必須和社會一起看待。《百妖譜》中有不少好人，好得讓人感動的人；也有不少壞人，壞得讓人憎惡的人；還有不少一開始是好人，但后來變了的人。你不能說他們變壞了，只能說他們被社會的欲望侵染了。《百妖譜》中的社會是一個十分殘酷的社會，它的殘酷首先在于好人的結局往往并不好，他們沒能獲得匹配其德行的幸福。在《漱金》一篇中的朱小寶是個大孝子，與母親相依為命，勇挑生活重擔。他雖學習了木匠手藝，但是受生活所迫，他還是想通過參軍上戰(zhàn)場去博取功名，從而讓母親過上更好、更體面的生活。結果他戰(zhàn)死沙場，只是萬千尸體中微不足道的一具。雖然影片讓漱金鳥化身成了朱小寶，繼續(xù)對母親盡孝，但我們不禁要問，究竟是誰害死了這樣一個為了家庭獻出所有的好人呢？是這個社會，這個社會缺乏對窮苦百姓的關照，迫使朱小寶只能通過上戰(zhàn)場的方式來尋求階層的變遷。

《百妖譜》中社會的殘酷還在于很容易讓人發(fā)生改變，讓人性中原本閃光的東西逐漸磨滅和消失。在《化蛇》一篇中備受欺凌的張二狗，后來因為結識了一只蛇妖，搖身一變成為了空明真人，可實際上他并不會作法。但為了保住自己那虛假的尊嚴，他最終還是選擇殺死多年相伴的蛇妖。是什么讓他做出這個冷漠無情的抉擇呢？是他對無尊嚴生活的懼怕，他不想回到從前，也不敢回到從前。這個欺凌弱小的社會最終使他改變。如果社會再博愛一些，再溫暖一些，他又怎么會離棄那個與他相濡以沫數(shù)十年的小蛇呢？

所謂人性，就是人在面對事情時做出的抉擇，和由此體現(xiàn)出的想法和性格。“慶忌”的人類朋友寧可自己默默死去，也不愿意讓“慶忌”因為他傳遞消息而獻身，這種利他的抉擇體現(xiàn)了人性的善良。而剛才所說的張二狗則恰恰相反，面對守護珍貴的情誼還是保留表面的尊嚴，他選擇了后者，這個利己的抉擇體現(xiàn)了人性的自私。

如果去細細體會《百妖譜》中人、社會與妖的關系的話，我們往往會發(fā)現(xiàn)這樣兩種基本的設定。一種設定是，人類保有著美德，但這個人卻在殘酷的社會中謝幕了，這時他的美德被妖繼承了下來，并一直踐行著。就像“照海”把主人對家人的守護之心繼承了下來，最終寧愿為之獻身一樣。另一種設定是，人在殘酷的社會中逐漸變成另一個樣子，但他曾經的美德被保留了下來，恰如一架留聲機，鐫刻下了世間最美的音符。就像“灰狐”永遠記得少年從鐵籠中救出自己，即使對方后來變成雙手沾滿鮮血的將軍，也要在最后為其斷尾報恩。

《百妖譜》就是讓妖來記錄人性的美，再將這些美幻化成一點點燭火之光，投放在仿佛是黑洞洞的社會之中，看究竟是黑洞被照亮，還是燭火被湮滅。而桃夭作為妖的醫(yī)生，雖時常置身事外，總是冷淡旁觀，但最終往往還是要對瀕死的妖施以援手，這何嘗不是在借桃夭之手，挽救那一點點人性的燭光呢？所以，雖是在救妖，其實是在救人和救世。

儒釋道交織出令人流連的美好世界

最后來看看《百妖譜》的特色。改編自裟欏雙樹同名小說的動畫片《百妖譜》，用充滿中國風格的人物、建筑、服裝、道具，配以唯美畫風的城鎮(zhèn)、鄉(xiāng)村、湖泊、山河，用動人而舒適的色彩，配以透徹如天籟的音樂，營造出一個讓人信服和迷醉的人妖共處的世界。

作品含蓄而有重量。含蓄是中國文化重要的特征，《百妖譜》的文本充分繼承了這一特色，借物喻情、借妖喻人的委婉表達比比皆是。同時，《百妖譜》中很多對白又頗具重量感，語氣雖輕，卻振聾發(fā)聵。比如《蜉蝣》一篇中“她用一天的時間救了一個絕望的人一輩子，他用一輩子的時間尋找了她一世”，讓人感慨愛情的凄美與永恒。再比如《應聲》一篇中的“何必低到塵埃里”，《乖龍》一篇中的“世上沒有誰是多余的，都是有用的”，激勵著每個平凡人更有意義地生活。

作品的莊重和幽默形成對立統(tǒng)一。在《百妖譜》短短20多集劇情中出現(xiàn)了十多次佛像畫面，肅穆的佛像彰顯著浮世中的莊重。但同時，桃夭身邊卻有一個可愛的小和尚磨牙，同樣是佛教元素，在磨牙身上又盡顯輕快，與巨大佛像形成鮮明對比。莊重的佛像是佛，天真的磨牙亦是佛，莊重不失幽默成為了辯證統(tǒng)一。事實上，影片中這種辯證關系還有很多。比如桃夭每次在接案子之時總是表現(xiàn)出一種漫不經心的隨意，但她真正下決心救妖之時又總是表現(xiàn)出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，這種隨意和鄭重也是一種對立統(tǒng)一。

作品善用對比與倒序之法。對比是《百妖譜》最多采用的表意手法，既有人妖行為之對比，也有時間前后之對比。在《漱金》一篇中，讓漱金鳥甘愿獻身的原因，就是過去富有卻寡情的皇家與如今清貧卻溫情的朱小寶一家的對比。同時，朱小寶、漱金鳥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努力盡孝，與旁邊一家老母親死后，兒子擺樣子般前來哭喪盡孝也形成鮮明對比。此外，倒序是《百妖譜》最常使用的敘事手法。每個妖的故事，都是從現(xiàn)在的結局，引出令人感懷的過去，最終再回到現(xiàn)在，讓事情有個解決。這種敘事手法頗具懸疑性，引人入勝。

作品兼有寓言的短小精悍與世界觀的豐富龐大。每個妖的故事大概都是兩集的篇幅，精巧地完成了起承轉合。同時，整個《百妖譜》的系列動畫又為觀眾呈現(xiàn)出一派巨大的現(xiàn)世圖景。無論是《百妖譜》一書的去向，還是磨牙的身世，亦或是桃夭所來自的桃都的神秘，都成為在一個個短小故事之上更加吸引觀眾的懸疑設定。《百妖譜》的豐富遠遠不止畫面所呈現(xiàn)出來的那樣簡單。影響塵世的儒學、遍布各地的寺院，以及桃夭身上體現(xiàn)的道家色彩，儒釋道三家猶如三原色一樣，混合出一個龐大、精彩、深刻又現(xiàn)實的世界。

（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(xié)會會員、中國動漫集團發(fā)展研究部主任）